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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美國投顧界十五年之久,又在同一間銀行待了超過十年,出道時初遇的許多七十歲出頭仍然青壯的銀髮族客戶們,近年來都變成八九十歲似乎大風一吹骨頭就會散掉的真老人。

我偶爾聊天會跟朋友淡定說出『我的客戶們一直不停地死去』這種話,大家總以為我在開玩笑,我心中也只能苦笑,因為這句話的笑點在於它真實性實在太高,是實實在在的黑色幽默。

舉例來說,在2012年舊文『本月去世的客戶們』中記述了瑞門老先生的離世。時光快轉,舊文裡出現過的他太太琳娜在四年前失智症發作,接著是兩年的極速下坡,一年半前又發現快九十歲而且完全失智的她患有乳癌,家人選擇不治療。琳娜終於也在去年年中去世了。

在同一個位置上坐久了,眼睜睜看著老客戶們逐漸失智,看著客戶老先生們先行凋零去世,七八十歲的客戶老太太們變寡婦,最後也終究離去,對我來說已經是屢見不鮮的事了。(女人比男人長命許多是真的!!)

我一直覺得自己能夠在他們人生的倒數10%裡扮演一個跑龍套小角色,是我莫大的福份。在每一段故事裡,我都得到相當大的人生啟發,也在『見多了』之後漸漸能對關於生命盡頭的莫名恐懼感做出些心理調整。很可惜地我總是在客戶們去世後才從家屬那聽到消息,常常還都是去世幾個月塵埃落定後,家屬才有心思來聯絡我著手財務轉移,於是我從來都沒有機會與他們道別,也從來不知道哪次會面會變成我們最後一次的會面。

尼老先生與尼老太太是我最喜愛的一對銀髮客戶。尼老先生還在世的時候,根本就是一個調皮老頑童。我想像小札克跟北鼻麥現在頑皮搞笑愛惡作劇的個性如果九十年不變的話,大概就會變成尼老先生這副模樣。

尼老先生在兩年前以九十三歲高齡逝世,逝世前已經當了一兩年左右的失智老人。不過在那之前,甚至是他都已經九十高齡的時候,都還充滿著幽默感搞笑連連,每次來銀行開會都讓我笑到不行。

兩年前去教堂參加他的喪禮,最大的印象就是整個家族充滿愛的正向能量。

女兒女婿孫女孫子曾孫曾孫女們輪流上台分享尼老先生的幽默風趣軼事,分享他在大家的生命中留下了什麼永恆的溫暖回憶。台下的大家臉上掛著淚痕,卻也頻頻哄笑出聲。

我這才發現尼老先生以前在軍中開戰機,他與尼老太太在近七十年前在空軍基地飲水台旁相識。他一直都以『愛惡作劇的丈夫、爸爸、爺爺、曾爺爺』為正職。相識近十年,在喪禮中,我才覺得我又更深一層地認識他了。

我對於尼老太太的印象就是兩個字:『優雅』。尼老太太是一個很典型的瘦小傳統白人老奶奶。二零年代出生,生命的整個青壯年期都在充滿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的美國傳統白男人至上的社會中度過。學歌劇出生的她總是一副極溫柔少言的小女人樣,總是很有禮貌很和藹體貼,明理又充滿感恩之心。每次開會她的長指甲與頭髮總是漂漂亮亮的特別打扮過,也一定會至少畫個淡妝。

好幾年前我就認識了他們的女兒凱倫。凱倫六十歲出頭差不多是我媽的年紀,在尼老夫婦八十好幾時她開始幫忙爸媽管理財務。凱倫住在橘郡,離我們這兒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偶爾開上來探望爸媽的時候會順道來與我會面,一年大概一兩次。兩年前尼老先生過世之後,凱倫接手開始全權幫九十歲的尼老太太處理財務事項,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聯絡變比較密切一些。

去年底凱倫打電話來與我約了個會面時間,原因不詳。會面當天外頭下著南加州難得的滂沱大雨,我看到凱倫狼狽地走進分行,我微笑招手請她進我辦公室。

我們小小寒暄了一下,笑談著南加州陽光人民完全沒有在雨中開車的能力,剛剛她這樣在恐怖暴雨交通狀況中開上來然後等等又要再這樣開一個多小時回橘郡也未免太辛苦。我知道九十三歲的尼老太太去年八九月時頻頻上醫院,我問她等一下是否要順道去探視尼老太太。

臉上帶微笑的凱倫沈默了一下,她雙眼深深地直視著我,鄭重地深吸了一口氣。

我已經猜到了。

『啊…她走了…』我喃喃說,『我記得才兩個月前你們來銀行開會時,她看起來還是挺正常健朗的,我還以為她好轉許多了呢...』

凱倫臉上依舊帶著堅強的微笑,淚滴卻終於從泛紅的眼眶落下。她開始跟我說起去年底尼老太太健康狀況的起伏,說她在家裡去世時並不孤單,身邊有著她信任的人。

『It seems it doesn't matter what age it is, we're just never ready to let them go. 』我說。很久以前我還太年輕的時候,以為只要是老人家壽終正寢就應該不會讓人這麼難過。最近幾年才漸漸發現,不管是八十九十還是一百歲,只要是深愛的人,似乎都一樣地難放手。

『It's us that are never ready... My mom has been ready ever since the day my dad died.』凱倫帶著泛淚的微笑跟我說,尼老太太其實從她先生去世那天開始,就常常說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希望主早日帶她去與先生相會。

我的眼眶也紅了。我們倆邊吸著鼻子邊回憶著尼老先生與尼老太太的生平,我翻著凱倫特地印給我的幾篇訃聞,心中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地勉強鎮定在處理這一波一波湧來的感傷。

啊,我突然想到...

『妳難道特地在暴雨中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是為了通知我尼老太太的死訊嗎!?』我不敢置信地問。

『I have to.』凱倫理所當然地說。

我手摀著口,感動地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帶著堅強微笑的凱倫從我面前站起身,雙臂慢慢打開朝著我走過來。我彷彿接收到她的訊號般也站起身,張開雙臂迎接她的真情擁抱。

在我們緊緊相擁的那一刻,我們倆不約而同地都爆淚出來。潰堤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把雙方的肩膀都浸濕了。

『我知道妳也很愛她,所以我一定要親自來當面通知妳。』緊緊抱著我的凱倫邊哭邊哽咽地說。

『是的,我的確很愛她。』我抱著凱倫哭著點頭。

我辦公室的落地窗外仍然下著傾盆大雨,淅瀝嘩啦的雨聲彷彿是點題的背景音效。落地窗內,我跟多年老客戶的女兒緊緊抱著對方大哭著。有點超現實的詭異感,卻一點都不害羞。

帶著雨聲的沈默相擁痛哭感覺起來過了好久好久,然後我們又不約而同地鬆手,帶著淚望著對方微笑。我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療癒感,腦中突然閃過『原來這就是所謂的closure』,原來她特地在暴雨中開車前來是為了給我一個closure,讓我能對這段關係勇敢地劃上句點。

兩個月後,我接到另一個十年老客戶瓦茲先生的死訊。

八十幾歲的瓦茲先生是退休軍人,他對我總是很有禮貌,十年來我對他一直有著固執、充滿自信與傲氣的鐵漢印象。瓦茲先生的老婆很早就因病去世了,談到家庭,他總是對一個遠居外州、事業很有成就的女兒讚不絕口,深深為傲。我知道他有另外兩個女兒,其中一個總是需要他伸出經濟援手,幾年前那個女兒離婚後就搬回來與他住在一起。

我與那跟他住在一起的女兒海倫會面。將近六十歲的海倫,走進分行就如驚弓之鳥般含淚責怪我助理給她錯誤的行車指示導致她迷路了一下子。(其實是她沒看到該轉彎的路牌)

走進我辦公室椅子都還沒坐暖,談起瓦茲先生去世的事,馬上就又開始掉淚。帶著追懷感傷,我和她談著瓦茲老先生的生平與我對他的印象。

海倫說述著她爸爸的阿茲罕默症在幾年前開始有惡化的傾向,所以她辭了工作從北加搬回她爸爸家以方便照顧老人家。她跟我說著她爸爸最後這段時間病情惡化失智之後,她成天成夜地照顧爸爸日常起居,幾番還為了不讓失智爸爸半夜開車出門而幾乎上演摔角場面。

我們大概聊了十幾二十分鐘,整個fu都還是相當溫馨感恩。她話鋒一轉,開始跟我陳述瓦茲先生有多偏愛她事業有成就的二姐,然後二姐與二姐的女兒前年來加州探望爸爸時,不知怎樣跟海倫吵了起來還大打出手。

『她一生總是一直霸凌我,爸爸從來不相信我,這下子他終於看到了...』氣憤的海倫眼淚繼續大滴大滴地掉。

她說之後沒多久,她爸爸為了方便起見,把海倫任為他去世後的信託遺產管理人(trustee),也就是說她必須負責處理死後送終雜事與金錢轉移事項,把遺產轉交給信託裡指名的受益人(beneficiary)。沒想到瓦茲先生去世之後,她才從律師那邊發現,信託裡幾百萬的遺產,全部、百分之百、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了讓爸爸驕傲的二姐。

我驚訝地嘴巴合不起來,不知該說些什麼。

最後我終於擠出一點字來:『雖然遺產都是她的,不過信託法律文件裡通常有著管理人可以支薪的條款,因為的確是很繁雜費時的工作...』我弱弱地說。

不理會我的海倫繼續掉著淚說,律師說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們分行裡的銀行帳戶,為了照顧爸爸方便起見她在爸爸生前就被加為銀行帳戶共同管理人,所以律師說這幾個帳戶裡的金額也許是她的遺產。

我電腦上拉開瓦茲先生的資料,怔呆了兩秒,重新審閱三次確定我沒看錯,才抱歉地看著海倫說:『這些帳戶也全部都是信託帳戶,不是私人共同帳戶。也就是說雖然妳是管理人,依然必須照著信託裡的遺產轉移指示去分財產...身為管理人的妳要注意所有的交易都必須白紙黑字有清楚的紀錄,不然受益人告管理人的事情也是會發生的...』

這下子本來還懷著希望的海倫一下子突然在我眼前大淚崩。

『所以他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她!爸爸騙了我!他故意讓我當管理人這樣二姐可以告我把我害得更慘!!我把工作辭掉照顧他這麼久然後現在他死了我落得身無分文!!他為什麼這麼殘酷!!』海倫哭叫著,眼淚一發不可收拾,我只能默默地遞上面紙。

『呃,只要有清楚的財產使用與轉移的紀錄,她應該也告不成啊。如果妳二姐真的是100%受益人,妳又是信託管理人的話,要不要考慮辭掉管理人一職,讓身為次順位管理人的二姐直接去弄她自己遺產的轉移呢?』我建議道,不然她還要辛苦奔波送文件把錢都轉給二姐,這畫面也未免太悲慘。

『這樣我連管理人的支薪都拿不到!!難道真的要我一點錢都不剩嗎!??』她爆淚對我大吼著。

『嗯...那妳二姐怎麼說呢...?』我皺眉,還是努力幫她想著有什麼緩解狀況的方法。

『她還不知道爸爸去世的事。』海倫拭淚說。『我上個月才在爸爸一疊聖誕卡片中找到住北加的大姐的聯絡方法,才通知了大姐。還沒機會通知二姐...』

我大驚!不知道是去年十一月過世的瓦茲先生人都已經死了四個月之久他住別州的女兒竟然還不知道這件噩耗比較驚奇,還是海倫要翻出爸爸多年積存的聖誕卡片才找得到大姐的聯絡方法比較驚奇!

在我眼中看到了驚訝,海倫嗚咽說她們姐妹三人間毫無感情可言,已經不知道幾十年沒有互相聯絡過了。她感慨地說,都是因為小時候爸爸對待她們的教養方式,才會導致她們手足間冷漠互戰的今日。『我...我真的完全不敢打電話給二姐!我沒有辦法!!』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大把湧出。

我想像鐵漢固執的瓦茲先生,當年對待孩子們的教養方式大概也是相當鐵血傳統,一定是一路上以學業成就為最高指標,揚高貶低,挑起手足間的競爭意識而讓她們好還要更好,該體罰的大概也少不了。

我看著眼前軟弱又充滿著受害人心態的海倫,想像著姐妹三人,一定都各自有著不同的童年創傷包袱,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在舔傷口。

我嘆口氣,建議海倫去與律師仔細審閱信託法律文件,看看是否有支薪條款,先弄清楚可以支付多少錢,再考慮值不值得做這門苦差事。我也建議她盡快去請律師寫信函通知二姐有關她爸爸去世的噩耗。等這些事都辦完,她考慮清楚後,再回來找我處理財產轉移的事項。

海倫邊哭邊默默地把散擺滿桌的文件收齊,帶著怨懟轉身離去,至今過了快兩個月,我仍然沒聽到任何回音。

與海倫的meeting讓我想到另一對白人老客戶,同樣也是八十幾歲的老先生先走了,幾年後變寡婦的老太太才跟著離去。我對這對老夫婦的印象就是他們超級憤世忌俗超愛批判愛諷刺又有夠無禮,我跟無禮老先生還曾經幾番辯論投資問題到我怒得聲音都大了起來,最後還因此而得到他的尊敬,所以我們倒也維持了多年的挺奇妙的和諧投顧客戶關係。

兩年前老太太去世後,他們的女兒與女婿成為我出道十五年以來遇過的對我最無禮最鄙視的家屬,到今天我想到都還有氣。不過想到這對無禮老客戶當年教養孩子大概是怎麼一回事,我多了些諒解,對這女兒的怒氣就不免小了些。

相較起來,其他幾位在過去幾年間去世的和藹有愛有幽默感的老客戶們,親子關係到老仍然相當穩固親密。在客戶們去世後,與我會面的銀髮孩子們總是有著老客戶們的影子,總是彬彬有禮、充滿著關懷與諒解,他們的家庭間充滿了愛,總能抱著感恩之心追懷先人,總能和平轉移遺產並且以幫助手足為重。

十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我親眼目睹到學業成就高低賺錢資產多少,與孩子人生的快樂都無關。從二十歲到四十歲到六十歲到八十歲的孩子,都無關。

是鞏固親密的家庭關係,是感恩與諒解的能力,才與人生的快樂成正比。

只有愛,才是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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